赏花经济与英国花园经济的启示


春日的上海,花事如潮。奉贤菜花节与顾村樱花节以超30万与99万人次客流收官,带动直接消费超过200万元,显著拉动周边商业增长。数据增长的背后,“赏花经济”正突破单一观景模式,成为连接城市消费升级与乡村振兴的纽带。
当樱花与高楼同框、油菜花海倒映在玻璃幕墙,上海的花事早已超越单纯的季节叙事,成为解读城市生命力的独特切点。人们追逐花期,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美学消费,折射出城市化发展过程中人与环境关系的微妙重构——既要效率,也要城市温度;既需秩序,更求自然野趣。
近年来,上海城市规划以花为笔,在空间规划中注入柔性智慧。社区口袋公园的四季花境、高架桥墩的立体绿化、滨江岸线的野花草甸,都将中国传统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哲学智慧转化为触手可及的公共福利。互联网平台热度十足的“城市追花地图”,更是催生出独特的社交文化,不同年龄、职业的人群因花相聚。花期虽短,却悄然培育着市民对城市细节的感知力,让“美”成为丈量广大人民群众生活品质的新标尺。这种从景观消费到情感共鸣的跃迁,恰是一线城市破解城市规划同质化发展困局的一剂温柔解药。
以自然美学为支点,上海在文旅融合、场景创新与社群共创中激活的消费潜能,让生态价值持续转化为商业动能,也唤起我对于英国“花园经济”的一些思考。
2019年至2020年间,我有幸通过国家留学基金委的公派访问学者项目赴英国交流学习。在科研合作、学习研讨之外,我意外发现英国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很多人都会将园艺作为自己的兴趣爱好。英国是园艺超级大国,全国有2300个左右的garden centres(园艺中心)和retail nurseries(零售市场),全英三分之二的成年人每年都会去garden centres。2017年,英国消费75亿英镑在园艺商品上。

大多数有house的英国人都有自己的花园
追溯英国园艺的历史,我了解到,英国园艺的兴起源于19世纪市民阶层的崛起,是当时市民阶层需求觉醒的反映,但受限于精力和经济能力,无法花费长时间在园艺上,因此英国有了众多公园,到今天已经开放了一百多年。
对于英国的中产阶级来说,花园是他们的象征和标志。英国还有一种土地形式叫allotment,即配额地,类似小农家庭种点菜之类的用地,也属于园艺的范畴。以前隶属于教会管理,现在是当地的委员会管理,租金非常便宜,对于退休的人则更便宜。allotment也变成了一种社交场所,大家可以在此交流园艺经验。
我在英国的友人告诉我,英国人所谓的园艺,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是包括野生动物、土壤、水、庄稼蔬菜等等的完整体系。英国人会专门种植野花田,为的是吸引蜜蜂等昆虫,会在花园安装bird feeder(鸟类喂食器)、insect hotel(昆虫旅馆)等,追求生物多样性。BBC园艺节目从不教人使用农药,英国女王家的花园也绝对不使用农药,用的都是大蒜水等。
从恢宏的皇室园林到街角的社区花园,从切尔西花展的全球瞩目到家庭阳台的盆栽绿意,园艺早已融入英国人的血液。这片土地不仅以“花园之国”闻名,更将植物经济打造成价值数百亿英镑的产业链。面对气候变化、城市化挤压和年轻一代兴趣转移的挑战,英国如何让“花园经济”在传统中破局,成为全球绿色产业的标杆?
从“贵族消遣”到“全民产业”:花园经济的崛起
英国园艺作家格特鲁德·杰基尔曾经说过:“一座花园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大小,而在于它能否让灵魂栖息。”
英国的园艺传统可追溯至16世纪都铎王朝,贵族庄园的规整花圃彰显权力与审美;18世纪“如画式园林”运动将自然野趣引入设计;维多利亚时代,伴随殖民扩张,邱园(Kew Gardens)成为全球植物研究的中心,珍奇植物的搜集与培育催生了早期园艺贸易。二战后,“Dig for Victory”(为胜利而耕种)运动让家庭菜园普及,园艺从精英文化下沉为全民生活方式。
如今,花园经济已成为英国重要的绿色引擎。据英国园艺贸易协会(HTA)数据,2023年英国园艺产业规模达154亿英镑,直接雇佣超57万人,若算上旅游、地产增值等衍生价值,其对GDP的贡献超过242亿英镑。切尔西花展单周吸引16万游客,带动伦敦消费逾5000万英镑;国家信托(National Trust)管理的350余座历史花园,每年创收超1.2亿英镑门票收入。

英国的园艺传统可追溯至16世纪都铎王朝
产业链重构:从植物交易到生态服务
在伦敦摄政街的橱窗里,一盆空气凤梨被标注着“碳中和认证”,售价是普通植物的三倍;爱丁堡郊外的垂直农场里,LED灯带正以精确的光谱频率催生着罗勒幼苗;曼彻斯特的工业遗址改造项目中,废弃厂房的玻璃穹顶下,热带兰花与工业风装置艺术共生——这些看似割裂的场景,共同勾勒出英国花园经济正在经历的深层变革。这个曾以皇家园艺学会和邱园闻名世界的国度,如今正将花园从生活美学推向产业革命的前沿。
英国园艺产业已突破传统种植与销售的边界,智能设备、垂直农业解决方案等新兴领域贡献显著。在伯明翰的NEC展览中心,全球最大的园艺博览会Glee/Source Garden上,中国外贸企业展出的太阳能自动灌溉系统引发采购商围堵——这类产品正以年均18%的速度占领传统园艺工具市场。产业升级背后是消费需求的裂变:接近八成的英国家庭拥有花园,但新一代园丁更愿为省时省力的智能解决方案付费,而非亲自侍弄花草。

这种转变催生了独特的产业生态。以威斯利花园为例,这个由皇家园艺学会运营的示范园区,不仅展示植物品种,更通过配套的土壤检测服务、气候模拟系统形成技术输出链条。其开发的“花园健康指数”订阅服务,每年为12万家庭提供定制化养护方案,衍生收入占比达总营收的34%。而在曼彻斯特,垂直农场与物流企业合作开发的“从温室到餐桌”模式,使沙拉菜品的运输损耗率从40%降至8%,重新定义了生鲜供应链。
“花园之国”:技术与文化的共同赋能
而今的“花园之国”正在经历科技与文化革新的双重洗礼。
一方面,英国园艺业的数字化转型呈现出鲜明的“硬核”特质。剑桥大学农业实验室研发的“植物数字孪生”系统,通过光谱成像和机器学习,能在幼苗期预测花卉的开花周期与抗病性,准确率达91%。这项技术已被引入切尔西花展,参展商可实时生成植株的3D生长模型供买家参考;在苏格兰,农业无人机企业Drone Seed开发的授粉无人机,正在替代传统蜂箱,为温室作物提供精准授粉服务,单季作业效率显著提升;在康沃尔郡的伊甸园项目(Eden Project),由废弃矿坑改造的生态穹顶内,智能灌溉系统和垂直农场技术让热带植物在温带气候中繁茂生长;约克郡的“未来花园实验室”正在测试抗病玫瑰品种和碳捕捉草坪,目标是将园艺从“高耗水产业”转为气候解决方案。

谢菲尔德的winter garden
另一方面,智能设备的普及正在重塑产业格局。2024年英国园艺设备展上,割草机器人销量同比激增,这些搭载AI视觉系统的设备不仅能识别杂草,还能根据草坪健康状况自动调节修剪高度。更革命性的变化则发生在供应链端:区块链技术被用于追踪从种子到成品的全流程数据,确保有机认证的真实可追溯。全球最大花卉拍卖市场——荷兰的Royal FloraHolland,已开始测试区块链溯源系统,英国供应商接入后,产品溢价空间扩大15%。
与此同时,英国正将花园文化转化为强大的经济符号。切尔西花展不仅是植物展示平台,更成为奢侈品跨界营销的秀场:2024年展会中,Burberry与皇家植物园联名推出联名香水,将传统刺绣工艺与植物基因编辑技术结合。
这种文化赋能延伸至城市更新领域,伦敦金丝雀码头将废弃码头改造成通过AR技术重现19世纪植物猎人的探险场景,使商业地产溢价率提升效果明显。邱园通过推出“夜间灯光秀”,用投影技术将花朵幻化为神话角色;科茨沃尔德地区的庄园花园开设“园艺疗愈课”,游客可参与插花、香草茶制作;苏格兰的因弗鲁花园则以“植物侦探之旅”吸引亲子家庭,孩子们通过AR设备追踪稀有蕨类。正如一篇报道中,邱园战略总监艾米丽·霍金斯提到,“游客不再满足于‘看一眼’花园,他们想要闻、触,甚至品尝植物”。
这些让我回想起,2020年9月,我站在谢菲尔德植物园的智能温室前,玻璃幕墙上的雨水收集系统正将雨水导入地下营养液循环装置,墙外的电子屏实时显示着碳足迹数据。这个场景浓缩着英国花园经济的转型逻辑:从浪漫主义的花圃转向精密运转的生态系统,从文化符号升级为价值创造载体。
曾经,东方的植物猎人为这个国度带来了物种奇观,如今,英国正以技术创新和制度重构,将花园变成驱动可持续发展的新引擎。或许正如切尔西花展的主题“未来花园宣言”所言:“我们不是在培育植物,而是在培育一个时代的生存智慧。”

英国花园园艺
制度创新:政策杠杆撬动产业未来
英国很早就开启了对“文化遗产”的共享模式,这其中也包括对花园的创新开发模式。政府有National Garden Scheme(国家园林规划),鼓励私有花园对外开放,也有志愿者制度等。商业上有一种“促销折扣模式”(National Garden Gift Voucher),购买会员卡之后在全国各个garden centres和retail nurseries购买园艺商品都会有折扣。
此外,英国政府大力发展昆虫养殖业,扶持昆虫蛋白产业发展,在曼彻斯特、布里斯托等城市划定实验区域,允许企业试点垂直农业、昆虫蛋白养殖等新型业态。在曼彻斯特特区,昆虫农场获准使用食品级厂房,生产的蟋蟀蛋白粉作为运动营养品进入超市,单位土地产值实现传统农业的成倍增长。此外,英国政府采取更具针对性的税收政策,对采用节水灌溉系统的企业减免增值税,将计划促使行业节水技术普及率在三年内实现从中到高的巨大跃升。

每年推出的花园“百事通”
在花园经济领域中,教育体系的变革同样深刻。约克大学新设的“园艺经济与创新”专业,将植物生理学与行为经济学融合,培养既懂试管培养又擅商业模式的设计师。其毕业生主导的“可食用校园”项目,将教学楼外墙改造成模块化种植墙,学生通过APP认领种植格,收获的蔬菜既可自用也可兑换学分,形成了“教学-生产-消费”闭环,很有示范意义。
当然,制度性障碍依然存在。传统园艺工会与新兴科技企业的利益冲突日益凸显,园艺师协会多次抗议自动化设备威胁就业。为此,政府推出“技能重塑计划”,要求每采购一台智能设备需配套培训两名传统园丁,转型为设备运维工程师。这种“破坏性补偿”机制,使技术迭代的社会成本得到缓冲。

皇家园艺学会(The Royal Horticultural Society,RHS)1804年创办于英国伦敦。
我想,英国花园经济的百年嬗变,揭示了一个古老产业永续发展的核心密码:在传统根系中培育创新枝芽,让文化基因与科技变革共融共生。当全球面临生态危机与产业转型的双重挑战,英国以2300家园艺中心为基点,构建起贯通历史文脉、科技创新、制度设计的立体生态网络——从维多利亚时代的植物猎奇到区块链赋能的智慧苗圃,花园经济已突破物理边界,演化为融合生物多样性保护、绿色科技试验、社区治理创新的活态实验室。
这个将蒲公英种子与无人机授粉等量齐观的国度,正以花园为支点撬动全球绿色经济的新范式:真正的可持续发展,不是对自然的精致驯化,而是让人与万物在产业迭代中重建共生契约。正如伦敦伊甸园项目中那株在废弃矿坑里绽放的热带兰花,英国花园经济的启示在于,当传统产业深植生态文明的根系,即便在最贫瘠的工业废墟上,也能生长出属于未来的绿色财富。
原标题:《花园经济是如何成为英国的“绿色引擎”的》
栏目主编:伍斌 曹静 文字编辑:曹静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应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作者:曹祎遐